互聯(lián)網(wǎng)為70多年前因災逃荒者打通潮汕尋親路
從江西南康到廣東潮安,800里;從村口到祖屋,800米。
這趟回家的路,蔡美英走了73年。
蔡美英快90歲了,童年的記憶已變得模糊。自16歲逃難以后,她第一次回到故鄉(xiāng),鄰居老大爺一聲“撈娘姆”,她才想起這是她母親的名字。
1943年,罕見的旱災疊加持久的戰(zhàn)禍,造成一場席卷廣東的大饑荒,其中尤以潮汕地區(qū)最為嚴重。饑民逃往鄰近的江西、福建,一路“病斃途中觸目皆是”。
這是一部刻骨銘心的大歷史,當年被遺棄或拐走的孩童如今已是暮年,落葉歸根的思念愈發(fā)濃重。這是一個互聯(lián)網(wǎng)發(fā)達的新時代,在志愿者參與和網(wǎng)絡傳播的協(xié)助下,近半年里,已有20多位老人尋回了離散的故鄉(xiāng)。
認親
進村的路很長,村里的后輩要背她進村,她擺擺手,“要走進去”。
2016年10月28日,深秋的風還帶著暖意。
蔡美英這天起了個大早,穿上了平常舍不得穿的絳紫色布鞋。從江西省贛州市南康區(qū)出發(fā),到潮州市潮安區(qū)生聚村,蔡美英一家人開車走了6個小時。中午抵達時,蔡美英毫無倦意。
時隔73年,蔡美英回鄉(xiāng)認親。
村里早已布起了“大陣勢”。大紅色的橫幅掛上了高樹梢,一長串的鞭炮候在了祠堂前,鎮(zhèn)里村里的干部等在了村道口。
村口依舊,人已不同。蔡美英邁出車門,向村里望過去,步子很慢。進村的路很長,村里的后輩要背她進村,她擺擺手,“要走進去”。
一個月前,蔡美英的孫子將尋親信息發(fā)給了一個名叫“夢歸潮汕”的尋親團隊,這個志愿者組織通過發(fā)動熟人關系網(wǎng),幫助流落在外的潮汕人尋找故鄉(xiāng)。
蔡美英能記起的只有一些零碎信息,比如生父曾以賣牛肉丸為生,家門前有條河,村里很多人家做錫箔紙。志愿者發(fā)動熟人打聽,得知在蔡美英逃難的1943年,潮汕地區(qū)以生聚村一帶加工錫箔紙最為出名。經(jīng)過各種信息比對,志愿者將生聚村鎖定為蔡的疑似故鄉(xiāng)。
一路蹣跚,一路張望,73年的鄉(xiāng)村巨變,年近九旬的老人辨識起來并不容易。直到拐過一棵大榕樹,到了老舊的祠堂前,蔡美英像驚醒一樣,“那邊以前是舊市場,對不對?”記憶的閘門就這樣打開了。在一處殘破的祖廟,老人憶起廟外邊曾經(jīng)有個豬圈;一位80多歲的老奶奶認出她,迎上來叫聲“姐”,她倆曾在饑荒中結(jié)伴逃難,又在逃難路上走散;祖屋舊址變成了菜地,鄰居家的男娃已成了老伯,用潮州話叫聲“撈娘姆”,蔡美英立起身子,這是她忘了幾十年的母親的小名。
所有人篤定,這下沒錯了。
一去73年,即便是蔡美英的同輩人也大多離世。她有兄弟姐妹五人,在1943年的戰(zhàn)亂中全部逃離生聚村。從汕頭趕回來的堂侄指著蔡美英三哥的照片給她看,“您要早回來10多年,還能見著。”
誰不想早還鄉(xiāng)?當年,蔡美英從村里的地道逃出來,被人拐到江西南康,賣給了一戶蔡姓人家做丫鬟。此后,蔡美英在南康鄉(xiāng)下成家,終身務農(nóng),與父母兄姊再未謀面。
饑荒
“今天還在幫村民抬棺,明天自己也死了,到后來,棺材都沒了,就用草席一卷。”
命運的轉(zhuǎn)折從1943年開始。
“十室九空,一點不為過?!鄙鄞宕逦瘯魅文邩涞聫男÷犻L輩憶及當年,1943年農(nóng)歷六月十九,日寇掃蕩了生聚村,數(shù)千村民外逃,直至兩年后才返回64人。如今,每年這天都是生聚村的祭日。
一邊是日軍的侵擾,另一邊是罕見的旱災?!稄V東省志·自然災害志》記載,廣東從1942年秋季到1943年春季連旱,全省八成耕地受旱減產(chǎn)。
全省出現(xiàn)大量饑民,饑荒尤以潮汕為重,一些地區(qū)更是瘟疫肆行。廣東省政協(xié)編撰的《廣東文史資料》記載,惠來全縣40多萬人口,1943年死了11萬人,達濠“餓死者占當?shù)厝丝谌种弧薄?/p>
“今天還在幫村民抬棺,明天自己也死了,到后來,棺材都沒了,就用草席一卷?!薄皦魵w潮汕”尋親團的志愿者王楚喬說,他的家人死于當年的饑荒,村里每三戶就有一戶逃荒。研究者考證,潮汕地區(qū)超過30萬災民向外逃荒。
一路上的慘景自是刻骨銘心?!捌鸪跹芈愤€能討到稀飯和甘薯,后來災民越來越多,大家都沒東西吃,就吃樹皮、挖草根”。蔡美英從家鄉(xiāng)到南康走了13天,奄奄一息,被賣到鄉(xiāng)下,撿了條性命。
還有許多人跋涉七八百里到了外省,卻發(fā)現(xiàn)當?shù)匾踩奔Z少米,根本無法容納大量災民,又一路乞討而返。有人不愿妻小一同餓死,便沿路賣掉。
如今79歲的黃桂英當時被賣到江西安遠縣,與同樣來自潮汕的鄭方正結(jié)為夫婦,生養(yǎng)了6個女兒。上世紀80年代,村里來了一位學種西瓜的潮汕人,村干部將其安排在黃桂英家暫住。命運的巧合就如天意,這位潮汕人竟與鄭方正是同鄉(xiāng)。在其牽線下,鄭方正在臨終前找到了揭陽老家的親人。
1989年,揭陽親人到訪黃桂英家時,鄭方正已過世,黃氏母女擠在十幾平方米的屋子里,小女兒上山砍柴去賣,一天只掙一元錢。老家人將母女倆接到揭陽,將小女兒送進工廠,一家人的生活才有所改善。
志愿者
他們通過網(wǎng)絡發(fā)動潮汕各地的熟人關系網(wǎng),幫忙尋找、辨識和探訪疑似的村莊。
這些年,潮汕和贛閩之間持續(xù)有人相互尋親。生聚村上一次有人回鄉(xiāng)認親,是十多年前。
近兩年,黃桂英常常夢里流淚,嚷著要找走散的弟弟。今年6月,她的孫女上網(wǎng)搜索尋親的途徑,找到了“夢歸潮汕”尋親團。
彼時“夢歸潮汕”的志愿者剛剛介入尋親領域。這些潮汕籍志愿者多數(shù)來自一個以關愛抗戰(zhàn)老兵為主旨的公益組織,今年3月,志愿者到江西吉安尋訪老兵,意外發(fā)現(xiàn)一個“潮汕村”,村里人夾雜著潮汕與客家話的混合口音。一經(jīng)打聽,才知道這是潮汕大饑荒逃難者的聚居地。年輕的志愿者頗受震動,決心幫當年的逃荒者尋親。
第一樁案例是江西龍南的周奶奶。她在6歲時被賣走,留有一張“賣身契”,記錄了出生地“普龍縣寶鏡院鄉(xiāng)”。志愿者推斷“普龍”可能是“普寧”,實地去看,果真在普寧寶鏡院村找到老人舊居。一個月后,周奶奶回鄉(xiāng)認親,志愿者和周家親人一樣激動地哭。
深受觸動的志愿者,在今年5月成立“夢歸潮汕”尋親團。20多人湊了1500元,作為啟動經(jīng)費。之后一個月,沒人來報銷,團隊牽頭人方壯健立下規(guī)矩:外出走訪每人餐補20元,由財務主動支出。這個團隊的志愿者有不同的職業(yè)背景,他們通過網(wǎng)絡發(fā)動潮汕各地的熟人關系網(wǎng),幫忙尋找、辨識和探訪疑似的村莊。
黃桂英告訴尋親團的信息包括:在汕頭走失,村名疑似“溪港黃”,父親叫“黃盛泰”,村里有橋,村周圍四個門,西門的村民以做糖為生。
黃桂英的潮汕話只剩下零碎發(fā)音,但志愿者聽出她的口音較重,像是出自潮陽一帶;村民做糖為生,可能當?shù)胤N植甘蔗。結(jié)合這兩點,志愿者到處問詢黃氏聚居的村落,實地比對地貌信息,最終鎖定在“泗黃村”,其舊名“泗港黃”,與黃桂英記憶的“溪港黃”亦甚相似。
今年8月30日,黃桂英前往泗黃村,一進村就認出當年的石橋,甚至找到了住過的屋子,殘缺的記憶連成了片,興奮得直流淚。
互聯(lián)網(wǎng)
“網(wǎng)絡上一轉(zhuǎn)發(fā),很快有人說像是他們村。”志愿者陳樹輝說。
“感謝志愿者,也感謝互聯(lián)網(wǎng)。”許多尋親者后代忘不了這一句。
81歲的李水興是第三次到潮汕尋親。他早些年托郵局的熟人找過,沒有下落。7歲逃荒,被河源龍川一戶人家收養(yǎng),他如今只記得家鄉(xiāng)在揭陽一帶,與四個兄弟住在陳氏祠堂,門前兩口大水塘,旁邊有打鐵場。
今年8月,他的兒子將尋親信息發(fā)給了“夢歸潮汕”尋親團。十多個志愿者忙活了一個月,在網(wǎng)上搜尋陳姓村落,檢索鄉(xiāng)村歷史,用衛(wèi)星地圖比對地貌信息,找到了幾處疑似村莊。
在汕頭潮陽的柳崗村,祠堂、水塘、打鐵場都能對得上,村里一戶陳姓人家也是當年走失了堂兄弟,三位七八十歲的老人趕來與李水興見面,四人站成一排,旁邊人都嘖嘖地說“長得真像!”李水興有點兒動心,陳家人已經(jīng)要認回這個親人。
在揭陽榕城的古溪村,李水興恍惚能想起祠堂里的擺設,甚至指出了當年的豬肉鋪。一位老嬸還記得有個逃難的男娃耳后有疤,跟李水興也一樣。
雖然認親還需要繼續(xù)確認細節(jié),但李水興已經(jīng)很欣慰,他想起同村的幾位潮汕籍老人,沒能找到家就已客死他鄉(xiāng)。
網(wǎng)絡溝通的便捷,加上潮汕地區(qū)的社會參與熱度,促成尋親團在半年里,為20多位老人找到家鄉(xiāng)。超過一半的案例,尋親團鎖定疑似村莊的時間在一周之內(nèi)。最快的一次,只花了幾個小時。“網(wǎng)絡上一轉(zhuǎn)發(fā),很快有人說像是他們村?!敝驹刚哧悩漭x說。
借助網(wǎng)絡傳播效應,尋親團也在“滾雪球”地擴大。如今分散各地的志愿者超過400人,幾乎每兩三天就接到一單新的求助案例。
2016年10月30日的傍晚,夕陽的余暉落在古溪村的鄉(xiāng)野之間,志愿者扶著李水興登車離開,這大概是老人70年來離家最近的一次。同車的王楚喬給他打氣,“離家還剩最后100米?!蓖醭趟⒁幌挛⑿湃?,一位江西尋烏的老人剛發(fā)來新的尋親信息。車開了,更多尋親者的故事還未完待續(xù)。
采寫:南方日報記者 李書龍 見習記者 泠汐
攝影:南方日報記者 肖雄 發(fā)自潮州、揭陽、汕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