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新加坡，我跟我們的總編輯說，我見了你的同行里最叫人心酸的一位。
還好那天我們沒放棄。在敲了一輪門無人應聲后，沒有轉(zhuǎn)身離去。
大門緊閉，杳無人聲，完全不像一個報社所在地。
難道已經(jīng)停業(yè)？可明報周刊不久前才介紹了這份世上唯一還用鉛字排版、靠8個老人堅守的中文報紙。
莫非已經(jīng)搬遷？可門上不明明掛著《光華報》的招牌？
走進哈瓦那唐人街之后的詭異感，這時上升到頂點。
我們是從國會大廈和昔日風華凝結(jié)的歌劇院之間，走向唐人街。沒走多遠就發(fā)現(xiàn)已置身地圖上的唐人街地區(qū)——通常只有西班牙文的路牌上，加標了中文街名。
正午陽光灼熱，街景卻有些詭異，讓人腳步猶疑：還在哈瓦那城中心，怎么街市忽然冷清下來？有零星黑人、西班牙裔和混血男女，三兩個中國留學生走過，卻看不到當?shù)厝A人。奇怪的是也沒商業(yè)跡象，和在紐約、舊金山、多倫多、巴黎見過的商鋪餐館林立的唐人街，完全兩種圖景。
再往前走到一個街口，熱鬧些了，馬路邊幾家賣中國貨的小店擠滿當?shù)貗D女，上前一看，店主也非華人，賣些簡單日用小商品，卻引來那般踴躍。
馬路對面，聳起的一座“中國城”門樓很醒目，總算有了唐人街的樣子！可穿行其間，詭異感更強烈了：“大龍酒樓”“廣州飯館”“東坡樓”，中文招牌、中國燈籠，裝飾得艷俗，門口招徠生意的，都是將旗袍穿得妖艷的西班牙裔女郎，店堂里，黑人在抹桌掃地。想必看見了一雙雙眼睛里的狐疑，黑人侍應生指著廚房比手劃腳：做菜的廚師是中國人！
圣尼個拉街，潔凈的步行街，520號，紅磚房灰門，當眼球捕捉到董必武書寫的“光華報”三個字時，那興奮可想而知。
開始第二輪敲門，敲得更用力更大聲，仿佛敲開這扇門就可解答所有疑問。
哈瓦那街上警察密度很高。我們的異樣舉動引來警察之前，奇跡般地，門開了，一位個子不高的老人走了出來。
老人遞來的名片更讓人驚異：“古巴，中華總會館財政，光華報社總編輯�！�
講廣東話的他說，報紙已經(jīng)�？瘞讉�月了。
走入閣樓式兩層建筑，瞬間時光倒流。曾經(jīng)，一層是排字和印刷車間，閣樓是編輯室。走過一排排鉛字盤、一盒盒排字版，像穿越漫長歷史；蛛網(wǎng)飄落，墻面斑駁，手寫文稿和信封散亂著，印刷機上還卷著最后一張報紙……這凍結(jié)在2009年1月4日某個剎那的灰暗空間，讓人好像置身于博物館，或是一個古老廢墟。
窗外透進的日光微微照亮進門處的小辦公室，現(xiàn)在老人的“留守”之地，室外墻上有繁體的“天下為公，世界和平”，門上高處懸著兩面小小的五星紅旗(我后來回過神：這兩個景象其實無意間概括了20世紀以來古巴華人和中文報的歷史)。
午餐時間了，邀老人去“飲茶”，他帶我們來到同條街一家開在二樓的中餐館。請他點菜，他要了菜肉炒面，很快吃完一大盤。忽然明白很瘦弱的老人應該是饑餓的，因為斷斷續(xù)續(xù)的談話里我們知道了：78歲的他在50年代初從廣州一農(nóng)場來古巴投靠父親，“機票太貴了”，至今沒回過鄉(xiāng)；現(xiàn)在他沒有收入靠兒女接濟，兒子已去美國謀生；當?shù)厝嗣吭驴捎眉Z票買到6磅平價口糧，缺口部分要靠黑市，而一般人的月收入是10美金左右。結(jié)賬時把未動過的一盤魚打包給老人當晚餐，他沒有拒絕。
在報社門口告別，謙和寡言始終平靜的老人說：歡迎再來！
哈瓦那唐人街曾有5萬華人擁多個街區(qū)，是全美洲規(guī)模最大的唐人街。如今不算混血，地道識中文的華人只剩200余個，大部分年過70。最繁盛時哈瓦那有4種中文報紙，1928年由左派人士黃淘白創(chuàng)立，�？坝�500份的《光華報》，由日報至周報，由兩三周出一期至關(guān)門，正是五六十年代以來古巴華人社區(qū)由盛轉(zhuǎn)衰的縮影。
明報周刊這樣描述：當年為了更好的生活，他們由貧困的中國南方不遠萬里跑到繁華的哈瓦那，卻意想不到，在他鄉(xiāng)追求安穩(wěn)生活的美夢因1959年革命勝利私產(chǎn)公有而畫上句號。命運仿佛跟他們開了一個最大的玩笑。很多華人離開了古巴，離不開的也大有人在，被困在一個凝住的時空里進退失據(jù)，他們只能靠回味往昔度日同時垂垂老去。
最后一期《光華報》4版，頭版頭條是中共總書記胡錦濤給古共總書記菲德爾祝賀古巴革命勝利50周年的賀電全文，其他是關(guān)于中國的短新聞和一些會館通告，其中一則說“現(xiàn)在每逢星期三放映祖國電影或紀錄片，請僑胞們留意”。第二、第三版是梁羽生等人的武俠小說和社團消息，最后一版照例為西班牙文。
從半個地球外回到新加坡，我跟我們的總編輯說，我見了你的同行里最叫人心酸的一位。
這說法或許并不正確？無力選擇命運的落寞老華人們，以超越常人的堅忍執(zhí)著做了他們認為應該做的事，他們有深深的無奈，然而無怨無悔？
(摘自新加坡《聯(lián)合早報》 作者：余云)
